【村上春樹】
影子現象學
總論

最後修訂: 2004 / 11 / 18




影子概念的小說化

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男主角「我」和自己「影子」的對話, 「我」在「世界末日」的世界裡, 要跟「影子」割離, 才可以在「世界末日」的世界裡生存, 村上這樣的描述是創意嗎? 絕對不是的, 村上這樣的寫法是把容格 (C.G Jung) 的「影子」(shadow) 的概念小說化而已, 本篇將藉由容格所提出的一些有趣的概念, 來探討村上春樹的一些創作邏輯。

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影子, 人要面向陽光, 走向社會, 就必須社會化, 學著如何應對進退, 學著如何戴著一個「面具」(persona) 來面對社會迎向陽光。 我們在人群中所表現的「自己」, 往往是經過修飾或是壓抑的, 那些不為社會或是自己所允許的人格特質就被打壓為「影子」(shadow)。 「影子」可以說是我們的「第二個人格」, 一些不被社會或是自己所接受的人格特質都被集中在這裡, 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 「我的影子」對「我」說, 你所有「不見」的東西, 都會在「影子」那裡找到, 「影子」和「我」合在一起就是「百分之百」的完整個人, 當「我」修飾或是壓抑自己的人格特質, 展現了一個適合在社會生存的「面具」時, 可能只剩下百分之四十的自己, 那剩下的百分之六十就跑到「影子」那裡去了。

那影子我們平常看得見嗎? 照容格的說法, 我們平常是看不見自己的「影子」, 唯有在睡覺的時候, 我們的控制力較差, 「影子」的力道就比較強; 或者是在遭遇極大的變故的時候, 「影子」會反客為主。 例如《舞•舞•舞》裡的五反田君一直是大家心目中的模範生, 他也一直自誇在學生運動的時候如何的勇敢, 但是真相卻是他被當局逮捕時, 遭逢了極大的變故, 面臨了「極度的惡」, 不僅很快招供, 而且還出賣朋友! 這位「模範生」平常被壓抑的「影子」又黑又邪惡, 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影子」在五反田君茫然無助的時候控制了他, 做出了一些完全跟「模範生」背道而馳的壞事。

反動的本質

五反田君曾經說自己有所謂的「自我破壞」的本能, 那種破壞力往往讓他無意識的破壞, 把東西敲壞、鉛筆折斷、玻璃打破、塑膠模型採壞。 在小學的時候,五反田君曾經推同學的背讓他跌入山崖下, 高中的時候曾經燒過幾次的信箱, 五反田君自嘲的說道, 「做壞事」好像讓他找回了自己, 他記得「做壞事」時手的觸感。 讀者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 五反田君是不是瘋了? 當然不是, 人類生為動物還是殘留了一些動物的本能, 這些本能有些時候是被壓抑住的, 集結在「影子」處, 也就是所謂的「第二人格」, 五反田君是「模範生」, 「影子」也就是「反模範生」的大成, 「模範生」的面具越光亮耀眼, 被壓到「影子」的人格特質也就越邪惡, 五反田君的「影子」有的時候會控制五反田君, 尤其是當五反田君因為無法完全達到「模範生」要求的時候, 「影子」就乘隙而入(《舞•舞•舞》下冊, 頁 215)。

名漫畫家柴門文在《愛情白皮書》也畫過一個類似的人物:掛居保。 掛居保常常壓抑自己的感情,不讓自己的臉上有過多的表情變化, 有一次要話到傷心處,眼淚要流出來了, 竟然慢慢的把眼淚「逼」回去。 掛居保掛上一副「冷漠的面具」來對抗這個世界, 就像是畫了一層「濃妝」的名伶一樣。 高中的時候,掛居保當選了班聯會的主席。 有一次老師要掛居保幫忙老師說服學生接受某些事項, 掛居保答應了,但是當掛居保站上講台上的時候, 看到全校的學生,竟然馬上換了一副臉孔, 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數落老師與學校當局的不是, 老師說掛居保是「惡魔」。 掛居保這樣驚人的轉變不是沒有原因的, 人在遭遇了極大的壓力或是變故的時候, 影子就會跑出來,短暫性的取代人長期經營的「面具」, 人完全的變成另一個人,五反田君也是同樣的情形, 尤其平常壓抑自己越大的人,「影子」反撲的力量也越大。

聖徒般的生活

值得思考的問題是:有沒有人可以完全壓抑自己的影子? 有的,一些聖人、宗教家就是過著幾乎沒有「影子」的生活! 眼尖的讀者不難驚覺到, 村上春樹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所畫的就是一個「沒有影子」的故事! 「冷酷異境」中「我」過著幾乎是「聖徒」的生活, 生活簡單到不行,買一輛車只用來到生鮮超市載東西回家, 藉由簡單而自律的生活,「我」成功的把腦中的結構重組, 他也是唯一可以在被動過「腦手術」後,唯一存活的實驗人。 從腦神經醫學的觀點,村上的寫法並不誇張, 人的腦細胞是可以被鍛鍊而存活的, 例如日本人在學英文時,總是分不清「r」和「l」這兩個音有什麼不同, 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人的語言學習過中, 腦中的細胞會慢慢的重塑成符合某一種目的的模版, 一些沒有用到的腦細胞會慢慢的死亡, 小孩子學習語言是最快的,等長大了, 腦中的一些細胞死掉了,學習語言就比較辛苦。 每一種語言都有一些語言的死角, 例如法語裡就沒有「th」這個音, 法國人通常以「z」來代替他們發不出的聲音。

「世界末日」中的「我」, 要和自己的「影子」完全割離才可以在「世界末日」裡生存, 「世界末日」裡代表的是一個完全「光明」的地方, 一個曝光過度的世界。 所有在「世界末日」裡生存的人類, 沒有感覺,沒有明顯的慾望,沒有了「心」, 慾望、仇恨等人類的「影子」都被抽掉了。 仔細想一想,在「世界末日」裡生存的人, 跟「聖人」大概沒有很大的差別, 無慾、無求、心如止水。 記得老子講過一句話: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聖人過著完全把「影子」抽掉的人, 有聖人的存在,就一定會有大盜, 理由其實很簡單, 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靠著意志力和修行把「影子」抽掉的, 既然抽不掉,聖人又黑又大的「影子」往往會吞噬聖人的信徒, 最後的結果竟是「影子」完全謀朝竄位, 變成了一個人的「面具」,大盜就這樣產生。 大忠大孝的雙親,往往會致力於打擊自己的「影子」, 所以孩子只要有一點不忠不孝的情形, 就會大加撻伐,當孩子受不了的時候, 索性做一個不忠不孝的人,從歷史上來看, 聖人、宗教家的孩子們,很少是聖人和宗教家的, 這不是偶然的情況,這是邏輯發展上的必然現象。

影子淨化祭典

最近新聞報導, 大飯店成了「嗑藥雜交」派對的聚集地, 其實這是一種「影子的祭典」, 在歐洲中世紀的時候,是基督教義主宰整個歐洲的時刻, 令人詫異的是,當時竟然有「愚人的祭典」, 在禮拜儀式中,臉上畫著奇怪的妝,假裝成女人、 獅子、小丑的人跳著舞,聖歌隊唱著下流的歌, 彌撒進行的時候,在祭壇的附近吃著油膩的食物, 開始賭博,燃起用古皮做的香,並在教會中跑跑跳跳, 這種「嘉年華式的墮落」稱為「影子淨化祭典」(shadow catharsis festival), 這對於被基督教嚴肅教義所拘束的民眾而言, 可以預防影子因為鬱結而發生暴動。 老實說,這種嘉年華式的「影子祭典」永遠也不可能消失, 很多的明星媒體上光鮮亮麗、清純可人, 私底下卻是嗑藥雜交無一不來, 維持一個明星的「面具」就必須把一些「東西」藏起來, 這些藏起來的「東西」偶爾會反撲,藉由「影子祭典」, 可以防止藏起來的「東西」暴動。

「影子」的反叛或是暴動, 使得《舞•舞•舞》的五反田君迅速的變了一個人, 他殺了奇奇、May,最後連他都害怕殺了自己已經離婚但是卻不斷在幽會的前妻。 「模範生」的影子就是「殺人狂魔」, 當「模範生」在短暫覺得不如意或是心靈空虛的時候, 影子「殺人狂魔」反客為主,短暫的主導了五反田君的行動, 做出了連續殺人的舉動。 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最後, 「我」驚覺到所謂的「世界末日」其實是他自己造出來的, 「我」把自己的「影子」抽掉, 在「世界末日」裡過著沒有「影子」的生活, 如果仔細想一想,「世界末日」裡的生活跟行屍走肉沒有什麼分別, 不需要音樂,男女之間沒有真感情, 男女的上床也僅止於感官的娛樂,呆板又單調。 反過來說,一個無法把自己的「影子」去掉的人, 是無法在「世界末日」裡生存的,「影子」會暴動。

村上巧妙的把容格提出「影子」的概念加以小說化, 深具創意和巧思。「我」一到了「世界末日」這個地方, 最先被指派的工作是「讀夢」,這是一件很有趣的工作, 與其說是「讀夢」,不如說是「把夢輸出」來得恰當。 一個人的「影子」在一般的情況下, 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會比較有活力, 「影子」往往會在夢中以各種偽裝的方式出現, 「我」在「世界末日」裡「讀夢」,其實是把自己的第二人格, 也就是「影子」慢慢的抽離出來, 「讀夢」其實是把「夢」輸出,最後變成沒有「夢」, 沒有夢也就沒有「影子」活動的空間,與此同時, 被關起來的「影子」會同時虛弱而死! 循著容格提出的「影子」概念, 讀者很容易的捉出村上創作的邏輯性出來。 (11/18/2004 0: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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