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是一種心理現象
《村上春樹》



電影大師奇士勞斯基的《愛情影片》是一部值得再三觀賞的電影, 男主角湯姆是一朵純情小白合, 女主角馬格德琳則是一個熱情如火, 男伴多如過江之鯽的性感「卡門」。 湯姆用望遠鏡偷窺馬格德琳, 瘋狂的愛上她。 後來馬格德琳和湯姆約會, 兩人爭辯起來, 馬格德琳認為這個世界上其實沒有真愛, 馬格德琳被男人玩過又拋棄數次, 他企圖羞辱湯姆, 湯姆說這個世界有真愛。 接著, 馬格德琳挑逗湯姆, 結果湯姆早洩了, 馬格德琳面無表情的對湯姆說:「你看, 這就是愛」。 然後, 湯姆就跑回家自殺了! 馬格德琳企圖以湯姆的「早洩」來說明, 愛的根源可能是「性衝動」, 其實是無法「持久的」, 馬格德琳很殘忍的傷害了湯姆。

性是不是只是生理因素? 愛跟性是怎樣共生共長? 文學作品裡, 性的角色是否只是一種純粹的生理機能, 還是一種傳達某種理念的手段? 讀者又要如何欣賞呢? 水晶在會晤張愛玲的時候, 挑明的說, 他看《金瓶梅》很多時候都是專注在「性描寫」上, 張愛玲則是遺憾的回應, 為何大家總是無法進入《金瓶梅》的世界, 就算是「潔本」也是很好看。

最近想一想, 「潔本」是很好看, 但是不夠好看。有時候, 性是一種很棒的表達方法, 勝在乾淨俐落。最明顯的例子發生在潘金蓮和西門慶的身上, 潘金蓮為了把西門慶留在身邊, 竟然叫西門慶不要下床小便, 直接在她口中解決。一方面帶出了潘金蓮的情慾, 二方面把一個女子為了在眾多妻妾中爭寵, 而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 深刻淋漓的描寫, 這樣的「性描寫」其實是很高明的傳達手法。

一般人對於村上春樹的看法大概也是有事沒事來一場「做愛」, 喝杯酒, 聽一聽西洋歌曲啊等等。 其實, 村上春樹是有藉由「做愛」這一件事來傳達一些訊息讀者, 而且還蠻多的。村上春樹有很多的「做愛」場景, 很值得喜愛村上的朋友深思品味。

在《挪威的森林》裡, 直子幾乎是無法人道的, 只能用其它的方式幫渡邊解決性需求。 直子只有一次男女交合的性經驗, 把初夜給了渡邊, 之後和之前幾乎都是沒有明顯的性衝動。 村上春樹藉由直子無法與人交合交代出了直子有「心病」, 某種程度的「精神官能症」。 一般性方面的「精神官能症」主要是發生在男性身上, 有所謂的「演出焦慮」(performance anxiety)。 例如有個案例, 一名男士曾經通姦有夫之婦, 當場被捉到, 當時被打得半死, 接著只要看到當時環境一模一樣的壁紙, 就有性功能的障礙。 人類在面對一些曾經遭遇過的痛苦、恐懼、羞愧與焦慮後, 往往會記得當時所處環境的景物, 當面對同樣的景物, 所有的痛苦、恐懼、羞愧與焦慮很有可能重新湧上心頭, 從而身體出現異常的狀況。

直子唯一一次的性經驗, 也是唯一與外界相處最融洽的時候, 過了這個顛峰, 每況愈下, 不久就進了療養院。 直子一直對渡邊說, 渡邊是她和 Kizuki 對於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點, 在村上春樹目前所有的作品中, 直子大概是唯一無法人道的女性, 她因為精神官能症而有「演出焦慮」, 直子一直對渡邊說, 希望渡邊要記得她。後來渡邊回憶起來, 才猛然的警覺到, 原來直子可能從來沒有愛過他, 雖然直子曾經很努力想愛上她。 在現實的生活中, 我們可能因為遭遇到很大的生活衝擊而無法做愛, 柴門文在《同班同學》裡曾經描寫了兩對男女因為太想其它的異性, 硬是無法做愛, 推開性伴侶。 性有時候, 是一種心理現象的投射。

在《聽風的歌》裡, 「我」的第二任女朋友就對「我」說, 「我」的陰莖是「我」唯一存在的理由, 後來「我」的第二任女朋友上吊自殺。 仔細想一想, 「我」的第二任女朋友可能是僅能藉由「我」的陰莖與這個世界取得形式上的連結, 一個男人的存在絕不可能只用「陰莖」來表示, 除了肉體方面的因素外, 還有精神層面, 當「我」的第二任女朋友只能藉由「陰莖」體認到「我」的存在的時候, 其實我的第二任女朋友的內心是封閉, 無法與我取得「精神」的聯繫。 「我」的第二任女朋友很可能從來就沒有愛上「我」, 就好像是《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從來沒有愛上渡邊一樣。 直子和「我」的第二個女朋友都是處於封閉的狀態, 後來都自殺了, 徹底的與這個世界隔絕了。

其實一個很有有趣的問題是: 當直子在用其它方式幫渡邊解決性需求的時候, 她的腦中到底在想什麼? 米蘭昆德拉認為, 肉體之愛像是一道強光一樣, 它突然揭示了人物的本質並概括了他們生活的境況。 昆德拉在《笑忘書》第四部《失去的信件》裡刻畫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做愛。 在昆德拉的筆下, 塔米娜的丈夫死去後一直沒有做愛, 塔米娜的朋友常常提醒她要多做愛。 塔米娜很愛她的丈夫, 所以一直跟遺忘在作戰, 希望不要忘了她丈夫, 塔米娜一直希望可以拿回遺漏在布拉格的一些信件, 這些信件是塔米娜過去生活的記憶。 雨果在暗戀塔米娜, 塔米娜對雨果表示好感, 並跟雨果上床。悲哀的是, 塔米娜從來沒有真正愛雨果, 只是希望可以讓雨果幫她到布拉格拿那些遺漏的信件。

雨果誤解了塔米娜, 以為塔米娜是愛她, 他看到塔米娜做愛時慌慌亂亂的, 以為塔米娜是因為興奮而手忙腳亂, 其實是因為塔米娜無法融入角色中。 塔米娜為了跟遺忘作戰, 就幻想跟她做愛的人是他死去的老公。 很荒謬的做愛場景。 當村上春樹安排直子幫渡邊手淫解決性需求時, 直子究竟在想什麼, 是否跟塔米娜一樣「心」已經不知道飛到那裡去? 直子幫渡邊手淫時, 代表的是直子與這個現實世界的「撕裂」, 正如塔米娜只活在過去裡與現在生活的撕裂是一樣的, 怪異荒謬到令人欲哭無淚。

《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阿始一直對初戀的情人島本無法忘懷, 再次見面時, 深藏的熱情引爆開來, 竟然猛找他老婆做愛, 他老婆驚訝不已。 他把老婆當作島本, 就像是塔米娜把雨果當作死去丈夫一樣。 阿始瘋狂的做愛又是代表著另一種形式的「撕裂」, 男女最親密的接觸, 其實竟然成了最疏離的象徵。 阿始後來對島本剖白, 說自己是愛老婆和兩個女兒, 但這是不夠的。阿始認為自己始終欠缺什麼, 某一部份一直飢餓、乾渴著。 這一部份只有島本可以填上。 與島本相遇後, 才猛然發現自己是多麼飢餓、乾渴, 阿始再也沒有辦法回去那樣的世界去了。 後來島本自己人間蒸發, 阿始又回到那個令他飢餓、乾渴的世界。

在《電視人》裡面的短篇 《我們那個時代的民間傳說--高度資本主義前史》, 村上春樹又用性來描寫社會制度對於人行為的扭曲。 故事發生在 1960 年代, 「他」是一個模範生, 從小的時候, 就是一個就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一個框, 儘量的不要逾越那個範圍。 「他」有一個精神上的雙胞胎女朋友籐澤嘉子, 兩人的功課很好, 很快的成為了男女朋友, 「他」屢次的要求跟籐澤嘉子做愛, 但是籐澤嘉子每次都拒絕, 所持的理由是「要保持處女的身份」。

在那個年代裡, 女人的的身份是被釘在「相夫教子」的牌位上, 處女比較值錢, 籐澤嘉子只是跟「他」說, 等結婚後要多少次, 要多少次都行, 不管我的丈夫是不是「你」。 籐澤嘉子也是幫「他」用手淫等方式解決性需求。 村上春樹又用了女人幫男人手淫來陳述人存在的荒謬狀況, 以及社會制度對於人行為甚至於性格的扭曲。

後來, 「他」沒有跟籐澤嘉子結婚, 幾年後, 籐澤嘉子跟「他」聯絡, 籐澤嘉子的老公不在家, 兩人相約在籐澤嘉子的家裡見面, 兩人見面後, 竟然還只是互相愛撫而已, 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好像時間又回到高中時代一樣。 原來兩人的熱情已經消磨殆盡, 都回不到高中時候的那個「時間點」, 一個很想佔有對方的那個時間點。 「他」自嘲道, 「他」與籐澤嘉子是大家所謂的金童玉女, 是童話般的人物一樣, 但是童話的結局是蒼涼但並不華美, 結局是「當一切事情都結束後, 國王和大臣都捧腹大笑」。 在深深的悲哀背後, 總有些許的滑稽。 除了乾笑、苦笑、莫名的大笑外, 好像什麼都沒有剩。

在村上春樹所謂的「高度資本主義前史」裡, 「處女」有重要的社會意義, 那「高度資本主義社會」裡, 性的角色又是如何呢? 崩解了, 完全崩解了, 在高度的資本主義的社會裡。 在《舞•舞•舞》裡, 村上春樹藉由「性」刻畫了一個社會的崩解, 散得七零八落, 組不起來了。

在《舞•舞•舞》裡, 已經沒有「夫妻」做愛這一檔事了, 所有的性行為都不是在夫妻這樣的名分下進行的, 有的是買春, 有的是偷情。 很諷刺的是五反田君深愛他的老婆, 但是他老婆只愛他是一個大明星這個身份, 他老婆的家人更是唯利是圖, 把五反田君的財富淘空, 兩人後來離婚了, 雖然五反田君還是很愛他老婆。 兩人後來還是藕斷絲連的發生性行為, 到最後幽會越來越頻繁, 兩人到旅館幽會, 離婚的夫妻在離婚後, 性行為越來越頻繁, 越來越喜歡對方, 但就是無法活在結婚的生活中。

村上春樹這一段的描寫其實是很生動, 深刻的刻畫了社會價值觀悄悄的在崩解中。 麥金太爾 (Alasdair MacIntrye) 對於村上春樹所謂的「高度資本主義社會」有很深的批判, 他的著作《德性之後》(After Virtue: A Study in Moral Theory) 更被視為是 80 年代最重要的一部哲學著作。 麥金太爾認為在現今的社會中, 所有的事物都崩解了, 陷入「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詭異情況, 大家或許會覺得這是好事, 每個人都有說話的機會, 但誰是最後的仲裁呢? 如果無法取得共識, 則只是無謂的消耗! 互相的攻訐而已。 當所有的事物, 都以所謂的「經濟理性」來取代的時候, 就會發生了村上春樹筆下五田反君的冷酷異境, 必須以「幽會」的方式來表明愛意, 但是「家」這個亙古以來人類生存的基本單位已經悄悄的在瓦解了, 在「經濟算計」中瓦解了。

「高度資本主義社會」的另一個特徵是每一種事情都是可以被量化標價的, 所有的事情都被利用「會計」方法漂白, 「我」跑去夏威夷, 竟然有人可以在東京訂「女人」, 好像「宅急便」一樣的送到夏威夷, 事後還可以報帳抵稅。 在《舞•舞•舞》裡面, 兩個跟「我」有接觸的女人都被五田反君殺了。 從劇情的安排來看, 這絕非偶然, 如果「我」代表的是一個「高度資本主義社會」的異議者, 五田反君毫無疑問的, 代表的是一個完全高度資本社會主義社會「物化」的代表。 殺掉可能跟「異議者」有心靈接觸的人也成為形式上必要的殘酷。

LaZo(程朗)
(01/25/2004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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