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馳•許鞍華•張愛玲•柴門文

《安達充總論》

最後修訂: 2002 / 9 / 22


本篇主要是探討安達充筆下的角色刻劃技巧,我會從二元對立,談到周星馳、許鞍華、柴門文,但是底層的架構則是電影理論中的二元對立和張愛玲的美學觀點。這一篇是最近才想出來的,當然我寫得很白話,妳應該沒有閱讀上的障礙,如果妳仔細的看幾遍,一定會有收穫,這篇也是我在看了幾本電影編劇理論之後,怕自己忘了,所做的一個練習。



二元對立的必要性

通常在角色的刻劃上,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就是來一個二元對立,一正一邪,一痴一傻,一個單純一個歷經滄桑,這樣的碰撞才比較有火花。最容易看到的例子就是周星馳的電影,周星馳的人物刻畫幾乎都是主角是天真的有一點病態的人物,然後來碰撞這個世故的社會,然後爆出笑點。

舉例來說,在周星馳《龍的傳人》這一部電影中,周星馳是住在鄉下大澳,原先過著素樸的生活,當周星馳有一天跟毛舜筠接吻時,竟然說出了

  完了,會懷孕啦!

接著又說

  還好,我們的舌頭沒有碰到,所以不會懷孕!

這時候,藉由主角刻意被經營的天真,對立於世故的社會,就迸出花火,激出笑點。這種刻意被製造的二元對立,幾乎構成了周星馳電影的主幹。

許鞍華在關於《千言萬語》這一部戲時,曾說過

 應該有一個對比存在,我的初衷,
 就是有一個人物在大陸如兩姐妹,
 一個一直命運有變化、一個一直沒變化,
 這樣才會有參差的對照的意思...

許鞍華是張愛玲的迷,參差這個詞,是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這一篇闡述式的文章中提出的。從以上的論述,我們可以確定的說,參差的對照是實現「二元對立」的一項重要手法。即藉由主角和配角之間或是男主角和女主角之間,刻意被拉大的差距,互相碰撞爆出火花。那有什麼差距可以被拉大的呢?



刻意被拉大的差距

在周星馳的電影裡,一般被拉大的差距是主角的天真的認知,與觀眾或世俗對於一些觀念的看法。在周星馳《賭聖》這一部電影,周星馳又是演一個天真到有一點病態的年輕人,這個刻意被拉到的差距,會迸出很大的能量,舉例來說,在莫名其妙下,周星馳跑到窯子,周星馳竟然不知道窯子是什麼地方,然後周星馳就問妓女的專長,妓女說

   吹簫...

結果周星馳竟然真的認為是在吹簫,還從行旅中拿出一把簫來要跟女的切磋,類似的例子幾乎是俯拾皆是。

如果從參差的對照來看安達充的漫畫,我們可以確定的說,安達充也企圖在拉開一些差距,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安達充在男女主角愛情方面的刻劃上,幾乎所有男女主角的差距真的很大!男的什麼事都無所謂、成績很爛,像一個老太爺,如《好逑雙物語》的國見比呂、《我愛芳鄰》的大和圭介、《鄰家女孩》的上衫達也、《美雪•美雪》若松真人。女的則是成績名列前茅、做事積極、像一個管家婆,像《好逑雙物語》的雨宮雅玲、《鄰家女孩》的淺蒼南、《我愛芳鄰》的二之宮亞美、《美雪•美雪》的若松美雪。這樣被拉大的差距,才容易擦出火花,劇才具有張力。

舉例來說,在《我愛芳鄰》中,大和圭介把羽毛球打到屋頂,竟然拿鉛球要把羽毛球打下來,真是夠寶的,結果把屋頂敲了好幾個大洞,被老師罰補屋頂,二之宮亞美看到了,就很雞婆的要幫忙,好讓大和圭介可以有時間練習游泳,安達充在此拉大男女的差距,男人寶到有一點太寶,女人雞婆到不能再雞婆,可是後來的劇情既然是典型的「無障礙空間」的對話

  7,69
  圭介:「我現在的狀態很好!」
  亞美:「什麼?」
  圭介:「妳總是在囉唆,
          太慢了,妳輸給關,
          今天的紀錄
          啊!妳什麼也不用說,縣大賽的冠軍,
          不是不是愛川,不是關,是我大和圭介,
          對妳說過的話沒有後顧之憂,
          因為輸了也不會難為情。」

沒有「後顧之憂」的談話,好濃的情意喔!但是如果妳仔細的想一想這一幕,根本就是刻意被拉大差距,試想大和圭介為何會去打羽球?又為何要拿鉛球?為何會這樣寶?二之宮亞美為何這樣雞婆,注意喔!二之宮亞美真的超雞婆的,例如,他還叫全國記錄保持人仲西來指導大和圭介,跳水不跳竟然撈過界。

在《好逑雙物語》中,古賀春華和雨宮雅玲都是很雞婆,《鄰家女孩》的淺蒼南也是,淺蒼南更是從頭到尾「歲歲唸」上衫達也,比媽媽還煩人。從劇本的結構來看,這樣的對立才有戲看,那讓我們來思考一下,如果安達充把這種男女主角的對立性拿掉,會剩下什麼?



只剩披薩...

義大利的超級導演費里尼最喜歡拍的是披薩和大罩杯的女人,如果把大罩杯的女人拿掉,費里尼的電影就只剩下披薩,很多的費里尼的經典就瓦解了。如果安達充把這種製造出來的男女對立的二元性拿掉,安達充有哪一些作品會瓦解掉呢?

我們先來考慮還有那一些作品可以存活下來好了,《陣平》可以,因為這一部作品裡,安達充不需要拉大男女對立也可以活下去,藉由完整的三幕劇架構,這一部作品結構很完整。《含羞草》也可以活下去,這一部後設 (meta) 味道很濃的作品,也不需要男女差距的拉大。《美眉•美空》和《紅色辣椒》都可以活下去,因為這兩部作品都是編劇上比較「民主化」,簡單的說,就是沒有明顯的男女主角。所以不需要人物之間明顯的對立來撐起故事。 短篇作品集《秀抖方程式》也可以活下去,理由是短篇的作品,通常著重於結構和劇情的完整,男女主角之間是否要拉大差距不是要處理的重點。

用扣除法後,答案就呼之欲出啦!其他的作品大概就奄奄一息。如果二之宮亞美不是這樣雞婆,很多的場景就被腰斬了,沒有緒方剛的紅娘角色,沒有小柳薰出現的必要,沒有合氣道老頭出現的合理性...。如果淺蒼南不是這樣煩人,她就不會到明青當經理,也沒有和新田由加的對立,沒有和柏葉英二郎的衝突,沒有很多很多。 如果沒有這樣刻意拉大的差距,很多安達充最受歡迎的作品應該都已經肢解。 接著,我們再來思考另一個問題,這樣的對立,究竟可以帶來怎樣的好處呢?



莉香燦爛的微笑

第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增加篇幅,刻意拉大的參差對比豐富了很多劇情,《美雪•美雪》中,有一個超級美女看上間崎龍一,很多人都認為根本就是瞎了眼,男主角若松真人也很納悶,想一想這個世界是不是瘋了

若松真人:「唉呀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
            那麼漂亮的人竟會看上龍一
            到底是看上他哪一點
            對吧!」
若松美雪:「去問鹿島學姐吧!
            也許我的品味也好不到哪裡?」

事實上,同樣的劇碼幾乎在安達充的作品裡處處可見,對比拉大後,就可以直接開男主角的玩笑,玩男主角。這種劇碼最多大概就是《美雪•美雪》和《鄰家女孩》兩部作品。

第二個好處是可以提高劇情的吸引力,如果妳有看過柴門文的作品的話,妳會發現柴門文絕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刻意把男主角,或者是女主角的個性推到正無限大或是負的無限大。《東京愛情故事》的赤名莉香,是一個感情能量是一般女子五倍的女人,這樣的參差對比真的放出極大的能量;《女強人俱樂部》的幾位女主角都是個性上無限大的女人,大田是一個只要戀愛,就不管天塌下來,甚至於她男朋友叫她去陪其他男人,也可以,大田可以等一個出走的男人五年,像和幽靈談戀愛一樣。這樣刻意被無限大的編劇技巧是很大的吸引力,因為我們比較無法想像未來會發生什麼事。

同樣的,在安達充的作品裡,我們很感興趣的是,兩個這樣強對比的人,怎樣結合在一起,會怎樣迸出火花,有多大?這種情形以《我愛芳鄰》這一部漫畫最明顯,我們對於大和圭介和二之宮亞美這一對有世仇的小戀人,真的很感興趣,如何突破世仇的枷鎖,成為一對比翼鳥,抑或是上演一齣現代版的羅蜜歐和茱麗葉?對於讀者來說,這是一連串的探險過程,看起來很過癮。這也解釋了,為何網路上很多人都特別喜歡《我愛芳鄰》這一部漫畫。先天上,劇本就是吸引人。



張愛玲素樸的基調

參差不齊的男女對比的第三個好處是,可以展示男女感情中「素樸」的基調。這個概念是由張愛玲提出的:

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和革命的時候更素樸的,也更放恣的。...和戀愛的放恣相比,戰爭是被驅使的,而革命則有時候多少有點強迫自己。真的革命與革命的戰爭,在情感上我想應該和戀愛是近親,和戀愛一樣是放恣的滲透於人生的全面,而對於自己則是和諧的。

張愛玲•《流言》•〈自己的文章〉

有趣的是,什麼叫做「素樸」的基調呢?帥哥很用功的翻遍了國內外名批評家,如夏志清、水晶、王德威等人的作品,還是沒有人解釋什麼叫做「素樸」的的基調。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不止一次的提到這個概念,但是竟然沒有人推論演繹,或者根據這樣的概念來剖析張愛玲的作品,帥哥就嘗試的用張愛玲的說法,來推導安達充作品裡,男女感情中素樸的基調。

首先,讓我們來定義或者瞭解什麼是「素樸」。在《我愛芳鄰》中,久米勝說了:

4,11
久米勝:「男人應該以高嶺之花為目標,
      而且在與別人的競爭中成長,
      好的女人應該有這樣的力量。」
  圭介:「結果被高嶺之花拋棄,
          只好和路旁的...」

如果男女在極大的參差對比下,為了愛情,而展現出來一種向上或向下的意志或行動,我們可以稱為是一種素樸的基調,因為這種意志或行動,是在戀愛的誘因中被誘發出來的,而其目的則是為了戀愛的完成。在安達充的作品裡,男女的差異很大,所以男女一旦戀愛起來,或者不知道不覺的戀愛,彼此拉扯的力量必然很大。

請注意喔!在《我愛芳鄰》中,久米勝是說高嶺之花,可以讓男人向上,這是激發男人向上的意志,但是在安達充的作品裡,也有人是拉別人下水的,最典型的例子是《美雪•美雪》這一部作品裡,若松真人自己讀書爛,第一年竟然把已經考上大學的鹿島美雪,很離譜的拉到補習班再補習一年,鹿島美雪竟然愛若松真人愛到這種地步,真是「自甘墮落」到很可愛的地步,有夠素樸的,沒有計較,沒有埋怨,第一次看到這一部作品時,竟然看到有一種想哭的衝動,真是可愛的傻女孩!第二年,若松真人又把成績很好的若松美雪拉到很爛的大學,當然,也是若松美雪自己心甘情願的跑去的。

想一想,鹿島美雪和若松美雪的行為有夠放恣的,有夠素樸,但是對於兩人而言,則是內心則是和諧,因為他們可以伴在若松真人的旁邊。當然安達充的作品裡也有拉人向上的高嶺之花,而且例子還真多喔!例如,《好逑雙物語》的國見比呂,投球最厲害的是夏天,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雨宮雅玲的生日在夏天,他每一次都是豁出去拿勝利,所以在夏天的投球是最棒的。第 22 遍的重看好逑雙物語,看到矮小的國見比呂把勝利之球送給雨宮雅玲,在想到最後一球時把雅玲送給英雄,竟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國見比呂和雨宮雅玲愛在生命開始的那一天,卻被命運搓掉了,結局很華美但是蒼涼。

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這樣沈重,不容那麼容易大徹大悟。....所以我的小說裡,除了《金鎖記》的曹七巧外,都是一些不徹底的人物。....在時代的高潮來臨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只不過是個例外。

張愛玲•《流言》•〈自己的文章〉

安達充筆下的國見比呂也是一個不徹底的人物,或者這樣說比較好,我們都是不徹底的人物,如果國見比呂徹底一點,自私一點,可能結局就不會這樣華美但是蒼涼。時代我們可以新解為整個環境和價值觀對我們制約。



從神那裡偷來的玩笑

在《鄰家女孩》中,淺蒼南一直是上衫達也的高領之花,拉力極大,以下的對話,很好玩,我稱為從神那裡偷來的玩笑,因為這種玩笑在沒有拉力下,絕對是不會出現的!

19,65
達也:「等我明年春天追上妳的成績,
        就可以進同一所大學了!」
小南:「嗯」
小南:「別人聽到妳的話一定會一笑置之,
        但是我不一樣。
        因為我認為不管你說什麼,
        都有實現的可能
        不,一定會實現的!我們一起上大學」
達也:「我剛剛是開玩笑的」

在《我愛芳鄰》這一部作品裡,大和圭介的鬥志一直是跟二之宮亞美有關,不過安達充用的比喻的方法來說明。而且兩次都是直接把對手的海報拿到垃圾桶丟掉,第一次是高中自由式冠軍芹澤的海報,第二次則是全國紀錄保持人仲西的海報。二之宮亞美一直是大和圭介的高嶺之花,而二之宮亞美的跳水成績,則和大和圭介有沒有看她比賽有很大的關係,這種互相拉持向上,則展現了愛情中最美的素樸基調。人類幾千年,似乎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好的作品,還是在於它是以人生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沒有這個底子,飛揚只是泡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只予人興奮,不能予人啟示,就是失敗在不知道把握這底子。

張愛玲•《流言》•〈自己的文章〉

事實上,看安達充的作品有力有美的關鍵在於,安達充的棒球場上,是人性、愛情的試煉場,不只是球員參加比賽,所有周遭的觀眾也都「入局」了,棒球場上國見比呂在跳《瓦上的圓舞曲》 ,場邊的雨宮雅玲則含淚跳起了《再見探戈》,在愛情中所釋放的能量和激發的潛能,不管是好或是壞,都是素樸的基調。在安達充的漫畫下,我們看到都是好的,但是在張愛玲的筆下,則幾乎是不徹底人物的悲劇。

20,91
小南:「達也你變了
        以前碰到緊張和不安,
        你只會逃避」
達也:「逃避!對喔!我忘了還有這一招」
達也:「明青的棒球隊都是笨蛋,
        忘了我過去是做什麼事!
        都會半途而廢的人。」
達也:「別擔心!這些鬱卒的想法,
        只存在於比賽鈴響前,
        我喜歡
        那個鈴響。」

我也喜歡那個鈴聲,那個叫做「呼喚鈴」的鈴聲。 (9/22/2002 0:5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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